倚天屠龙记
来源:spiegel   更新时间:2019-06-26 17:09:53
《倚天屠龙记》:且说武当七侠
导读:“武当七侠”谁最出彩?只需看看本书最后一次高潮“少林寺屠狮大会”便知道了,不错,俞二殷六。其余诸人,不过了了。

也许是少时受到《水浒传》的影响,金庸是颇擅长写群戏的。且不说充斥在他长中篇作品中的那些以“四”为单位的组合,光是在其处女作《书剑恩仇录》中,便创造了十几个“红花会群雄”一起行动——当然尽管看起来热闹非凡,效果却是差强人意。

而到了他的成名作《射雕英雄传》里,金庸去芜存菁,创造出了著名的“江南七怪”。仅从字数上讲,对“江南七怪”的着墨或许比对“红花会群雄”还要少些,但结果却非常成功。除张阿生早死、全金发形象较为模糊之外,余下五人无一不非常出彩。而与之相对的“全真七子”虽然略有不如,但着墨较多的马钰、丘处机、王处一三人也毫不逊色。这些人物形象,显然为金庸后来创作《天龙八部》那样的众生相,起到了坚实的基础作用。

至于“射雕三部曲”中的最后一部《倚天屠龙记》,金庸理应更加优秀的群像创作能力却似乎略有退步,表现出来就是,作为本书重头人物之一,不,是之七的“武当七侠”,着墨虽多,形象却嫌不够鲜明。

“武当七侠”谁最出彩?只需看看本书最后一次高潮“少林寺屠狮大会”便知道了,不错,俞二殷六。其余诸人,不过了了。

当然,金庸想在这个三部曲的终结篇中表达的重点,并不在武当七侠身上,本书在其他部分的精彩之处,也足可以玉掩瑕,而武当七侠的“不够鲜明”,也许反而有助于突出本书的主题。不过,爪哇国有句老话:牛角尖就是用来钻的,而不是管它在牛身上起什么作用。

好吧,空话讲了很多,该切近主题了。在此之前需要声明的是,我并非忘了无忌他爹张五,而是张五作为半个主角,其作用远超武当七侠本身,因此我不得不将之排除在外,以后若有机会,当著文详述。

首先必须承认,创作“武当七侠”的难度,和创作“江南七怪”是很不同的。“七怪”武功不同,性格各异,只是臭味相投义结金兰,写起来要容易得多;而“七侠”同属一个师傅,同样的武功路数,同受“行侠仗义”这一行为准则所支配,想在同中求异,可就难得多了。

那么我们统观这名动江湖的武当七侠,其实任何一个仔细阅读过本书的读者都应该发现一个疑点:这七人同为道家高人张三丰的亲传弟子,个个急公好义为国为民,这些行为却与道家清静无为、游方之外、抑己从人等做人道理大相违背。事实上根据故老相传的野史遗记,张三丰本人也很喜欢云游四海行侠捣蛋,与济公的形象颇有类似之处,却不像一般的求道修真之士。当然也许他老人家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,那就不足为我等凡夫俗子所道了。不过,至少武当七侠还远没到他们师傅的境界。

更确切的说,《倚天》中的武当七侠(甚至张三丰)不是道家之侠。在金庸自己的作品中,堪称“道家之侠”代表的是令狐冲,而本书中的武当派则是“儒家之侠”的代表。至于金庸为何作此颇不合常理的安排,则与本书主题有关,本文暂不讨论。

当我们把武当七侠看作一个整体时,除去上文所说的表达主题,七侠另一大作用,便是作为张三丰的代表,或可称其为手足。这里必须强调的一点是,我个人认为,本书共有两位男主角,张无忌是一个,张翠山是半个,张三丰则是另外半个,当然这三人殊途同归,最终要讲的是一个事情。

金庸处理“世外高人”的一大手法是,让其从不动手,自始至终保持神秘感。张三丰作为正面实写较多的一个人物,出手动武的次数极少,金庸尽量把脏活累活留给了武当七侠和张无忌,全书近一半的武打场面,都是动手者代张三丰出手,以暗衬张三丰修为之高,而这种修为,又通过他人之口他人之思一再坐实。这其中的大部分工作,都是由武当七侠来完成的。

好了,接下来是最流俗的部分:对武当七侠逐一分析,当然,篇幅所限,要把张五排除在外。

在表现武当七侠的各自特点上,书中有一段经典论述,出自俞二之口:“我们七人各有所长,大师哥深通易理,冲淡弘远。三师弟精明强干,师父交下来的事,从没错失过一件。四师弟机智过人。六师弟剑术最精。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武功,他日内外兼修、刚柔合一,那是非他莫属……我资质愚鲁,一无所长,勉强说来,师传的本门武功,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。”

这段话出现在本书早期,这表现了当时金庸的一个创作意图:对武当七侠不分薄厚,一视同仁。但最终的结果却是,七侠被等而列之,分作了并不明显的四个档次:张五为第一等,俞二殷六次之,宋大张四莫七又次之,可怜的废人俞三屈居末位。至少在读者心目中的印象,是大抵如此的。

那么我们先从最末的俞三讲起。

俞三这人可算得上是凄凉得很,出场威风不过半章就成了废人,但他在成为废人之前的所作所为,已将儒家“忧天下事”、“洁身自好”等品性表露了出来。然而这些不过是金庸顺带写写罢了,纯从角色地位上讲,俞三不过是把武当派牵连进“倚天屠龙”这个传说(同时也是展现给读者看)的一个龙套而已。甚至包括他的受伤,也是为了将来逼张五上绝路而埋下的一个因素。

而张三丰给他的评语:“稳重可靠,能担大事”,作为角色性格也未免太过模糊,至少宋大俞二也均可获此评价。而根据俞三在张三丰百岁寿宴时的表现,也实在称不上是“能担大事”。当时武当派面临少林高僧的挑战,其后更有各帮各派数百人虎视眈眈,可以说是武当几十年来第一大难。俞三却在众兄弟出战前的关键时刻,汲汲于个人恩怨,而置外敌于不顾,最终落得张氏夫妇双双自尽的下场。虽说其行为情有可原,但于理不合,算得上极为短视。

至于后来赵敏带领王府高手偷袭武当,张三丰在危机当前将存续大任交予俞三,与其说是俞三能担大事,还不如说是当时没的选择。更令我失望的是,在那张三丰重伤、宋大等人被擒、三四代弟子无人才的危急关头,本是俞三展现其“人废心不废”的铮铮铁骨、大显“身手”的好机会;可惜那样的场合,有张三丰张无忌这两个光彩夺目的亮点就足够了,何况还要安排明教群雄,可怜的俞三也只好就此沉寂下去了。

其实俞三更像是日本推理小说中的受害者,只需“受害”就足够了;他的作用,是将读者吸引到推理情节当中,至于性格如何,也就不显得如何重要了。

宋大,唉,这个角色不免让人一声长叹,感慨其贵为张三丰大弟子、武当七侠之首,胸襟眼光却也不过如此。

同门称他“深通易理,冲淡弘远”,他是否深通易理不清楚,书中只简单提到一次他为空智相面,一笔带过;而他的“冲淡弘远”,则始终只是流于表面,其本质是儒家的守礼自持,而不是道家淡然处世的人生准则。

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,宋大为殷天正疗伤在先,“文比”在后,迂腐和仁义并存,颇有宋襄公的风范,是一个明显的儒侠形象。

其实宋大在书中的表现,基本与那八字评语搭不上边。他在前半部书里,是个情深意重的大哥,后半部里,是个教育失败的慈父。宋大更像是一个典型中国式家庭的老大哥,处处为兄弟为长辈为孩子着想,却始终捉襟见肘,难尽其事。

宋大虽然号称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之首,亏他名字里还有个“远”字,论胸襟气度,却大大不如明教群雄。他口口声声行侠济世,但真正扛起民族解放大旗的,却是那些被他视为邪魔外道的明教中人。而且最终他不但没有“平天下”,连“齐家”都未做到,自己的逆子杀了亲逾骨肉的好兄弟,令他难以两全,算得上是可悲可叹亦可怜。

张四和宋大也是半斤八两,不遑多让。

尽管张松溪有着众口称道的聪明才智,以及时时显露出的分析能力,但之后的一次次事实证明,与谢逊等人相比,张四徒具机谋,却无智慧。他竭尽全力,也只能想出一些沽恩示惠、或是骗下别人蒙面巾的小计,却没有判断大势的眼光和魄力,否则在与张五重逢互诉别情后,他就应该能预见到谢逊会给武当惹来的大难;都大锦当年的口供,加上张五回来后叙述的情形,理应可以让他推想出天鹰教在俞三受伤事件中扮演的角色,以及殷素素与之相关的可能性;更重要的是,在之后张五父子面对的一次次两难选择中,张四始终没有提出过任何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,反而侧面施加了一些压力,尽管是无意的。

最有意思的一次,就是在武当四侠误会张无忌杀死莫七那章里,三侠被张无忌的怪招先后打倒,张四急中生智,扯下了张无忌的蒙面巾,导致张无忌面对众叔伯有冤难辨,委屈得想自杀,若不是赵敏,张四的急智就害死张无忌了。不敢说此处是金庸有意安排,但其结果却是颇具讽刺性的。

张三丰百岁寿宴之时,群豪齐至,山雨欲来。张四盘算情势,忙前跑后,拼命要想出一个既保五弟又保武当的妙计,然而强如谢逊这等惊天动地的人杰,尚且不能与社会相抗,区区张四,又能做些什么?

莫七,惨,怎一个惨字了得。

不是说他死的惨,而是金庸写的惨。似乎金庸在武当前六侠身上已经用光了自己的灵气,乃至堂堂莫七侠,居然被写成了一个性格前后不一的人物。

就在“七侠聚会”那一章里,先是张五回忆莫七“自幼便少年老成”,之后却是莫七与三镖客大吵,居然说出“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”之言。这种蛮不讲理的流氓行为,哪是少年老成之人会做的?之后的莫七也是真诚豪放,带着三分可爱,实是一个闯劲十足的少年人,哪里看的出“老成”二字?

后来的六大派围攻光明顶,莫七虎目含泪,仗剑冲向殷天正,只是因为后者提到五哥。他纯是靠着一股悲愤激动之情而出战,显然十年过去,他的冲动丝毫无损。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“小师弟”形象,可惜这个形象的出现次数太少,“光明顶莫七战鹰王”就是他光芒的最后一次闪现。之后矛盾一再转移,武当七侠早已不是中心人物,莫七更没有登场的机会,万安寺群侠脱险时他连句对白都没有,等终于再提到他时,堂堂莫七侠已死于宋青书之手了。

至于莫七的死,颇令人唏嘘慨叹,我却不然。倒不是讨厌这个人物,具体原因容我后述。

俞二殷六,如我之前所说,是武当七侠中最令读者印象深刻的两个角色。金庸在最开始设计武当七侠时,固然是有心让这七人各显锋芒,但同时也早就安排下了俞二、张五、殷六这三人的特殊地位。

张五其实就是前承张三丰、后启张无忌的一个过渡产品,这里暂不多说。而俞二殷六,则是武当弟子中除张五外最具代表性的两人,若打个比方,就像武当太极功夫中的一阳一阴。

鉴于本书时间跨度较大,关系两代人的重要角色武当七侠,在斗转星移中也必然要有角色本身的发展变化,因此七侠除在全书开头一起登场之外,根据情节推进,还要在不同的时间段“再登场”,这样的“再登场”共有两次,一次为张五失踪十年回归中原时,俞二作为代表人物率先亮相;另一次是张无忌失踪十年光明顶横空出世,七侠中最先出现的,则是殷六。

先说俞二。尽管俞二代表太极之阳,但与金庸创造的同类型英雄相比(例如萧峰),俞二并非一上来便光芒万丈。在全书第三章中,武当七侠先后登场,而俞二从登场到暂时退场,几乎没有任何性格刻划,只是交待有这么一号人物。此人真正的登场亮相,应该是张五一家从冰火岛回归中原的时候。

即使如此,俞二的这个正式亮相也实在没什么精彩,远的不说,与同一本书的角色相比,其气势场面要大大逊于狮王蝠王等人。更重要的是,这场戏的核心人物是张五一家三口,俞二是万万不能抢戏的,因此金庸不得不在高潮戏过后,才开始交待俞二的性格。

关于俞二其人,书中写道:“俞莲舟外刚内热,在武当七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,几个小师弟对他甚是敬畏,比怕大师兄宋远桥还厉害得多。其实他于师兄弟上情谊极重,张翠山忽然失踪,他暗中伤心欲狂,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,今日师兄弟重逢,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,但还是疾言厉色,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,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,方始稍露真情。他最放心不下的,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,此事决难善罢,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,宁可自己性命不在,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。”

这短短两百字的描写,不但真正树立起俞二的形象,更使读者对这个角色死心塌地、喜爱有加。这种外冷内热型的人物一向都比较受欢迎,这不仅符合“好人要酷,坏人要温情”的新时代审美观,更因为人人都期待有俞二这样一个朋友:平时讲些“逆耳忠言”可使自己保持冷静,而关键时刻他的能力和忠诚则是越过难关的重要保障。尤其是在现在这样一个快餐社会中,“损友”都已算是难得,何况“诤友”?

当然,在武侠小说中,人物的武功高低也是构成其角色魅力的重要因素之一,俞二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,自然受读者关注。金庸在随后的贺老三劫子和峨嵋派剑阵两场戏中,特地表现了俞二的高超身手。除了武功,俞二的心思细腻、经验老到、忍辱负重等特点,也越发使读者心折。

与此同时,其间还穿插了俞二对张无忌的态度感情,俞二默默抱着无忌坐在船头,是一个典型的“严父”形象,恰与之前谢逊对无忌疼爱乃至溺爱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。当然俞二和谢逊对无忌的感情,并无高下深浅之分,金庸只是将本书主题延伸至书中每一段情节、每一个角落,这里恕不赘述。

之后从对掌受伤开始,俞二这个人物就暂时退场了,因为还有宋大等人排队等着再登场呢(七侠中继俞二后登场的是谁?没错,殷六)。及至武当山寿宴变丧事,俞二始终只是偶露峥嵘,既不突出也不会被读者遗忘。但在这部分高潮戏中,仍是插了一段俞二的往事,讲述其独创武功“虎爪绝户手”的来历。

虽然在这场戏里“虎爪绝户手”没被使用,但根据金庸书中“武功代表人物性格”的风格来推断,“猴子偷桃”,哦不,是“虎爪绝户手”的出现,必有其意义。一是根据前文,俞二潜心武学,为七侠中武功第一,那么创造一门杀伤力高的功夫,自是非他莫属,这样写比较合乎情理,易使人信服;二是侧面表现张三丰的修养,其实“虎爪绝户手”与张三丰滋养生息的修炼方式正是背道而驰,但张三丰仍然包容了下来,确有天人合一的大师风范;三是安排伏笔,屠狮大会时殷六即将丧生于周芷若鞭下,俞二危急时刻出手救人,用的正是他这套最狠的功夫;四是借此表现俞二坚毅勇决、绝不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性格,看后面俞二先后迎战宋青书周芷若,下手既不容情,也无片刻迟疑,令读者大感痛快,武当派中做事如此干脆彻底的,怕也只有俞二一个了(或许还有一个莫七,可惜我们不得而知)。

到了七侠的第二次“再登场”,也就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时候,到场的五侠中四人先后一展身手,只有武功最高的俞二,始终没有特别表现,只在最后说了句很讲道义的场面话。实际上俞二作为武当山第二高手,已足够引人注目,也不需什么特别表现;相比之下,张四虽然有一场打斗,其实却是给殷天正作了绿叶,反不如俞二的高人之慨。

在这之后,俞二和其他武当诸侠一起沉寂了下去,直到少林屠狮大会这个最终高潮的到来,此段甚为精彩,稍后与殷六同述。(莫七被杀那段,武当诸侠是作为张无忌对立面存在的,人物性格并无突破,所以直接略去不谈)

殷六本名殷利亨,这个名字从结构上讲就与其余武当六侠不同,而其角色本身也与任侠好义的六侠大相径庭。因此殷六是武当派、甚至可以说是全书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人物。

他甫一登场就表现出性格软弱的特点,面对重伤垂危的俞岱岩,自张三丰以下无人垂泪,唯独殷六放声大哭,而且不止一次,恰与其余几人坚强稳重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。当然最终宋大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,而对大多数读者来说,生为男性就是要坚强的,所以爱哭的男人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形象,如宋大那般的铁汉垂泪才易引起同情,殷六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人,反而要让人瞧不起了。

然而这个角色的魅力,恰恰来源于他看似软弱的性格,而从书中后面的描写来看,殷六也并不仅仅是软弱而已。且看张五回归中土后殷六的第一次再登场:他一见殷素素的面,就称后者为姐姐;他对张五非常依恋,十年不变;他像大姑娘一样害羞,别人哪怕只是提到未婚妻的名字,他也会满脸通红;俞三受伤时哭得最伤心的是他,张五回山时笑得最开心的也是他。

由此可见,殷六其实根本不是软弱,而是真诚,他丝毫不会作伪,所有感情都直接表露于外,高兴就笑,伤心就哭,所以才给人软弱的印象。这个角色待人以诚,生性天真,爱憎分明,怨来直去,实是《倚天》中天字第一号的纯洁人物。也许用“纯洁”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性——尤其是成年男性——并不太合适,但在《倚天》这本书里,人人心机深沉,尤其女人们,个个应了殷素素的遗言,“越是好看越会骗人”,唯独殷六,从头至尾,纯真得令人难以直视。

在这一段中,有两处最有意思。一处是张五向师兄弟们说明当年龙门镖局惨案真相时,殷六说道:“是啊,旁人问起来,五哥只须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。你又不是撒谎,本来不是你杀的啊。”无独有偶,就在不久之前,殷素素也向俞二说过类似的话。在这一刻,殷六的形象与殷素素重叠了起来,也就表现出了他的本性:殷六其实不是宋大俞二那样的儒士,要受什么道德规范的条框限制,他和殷素素一样,从骨子里就是个狂士,喜欢谁就对谁好,他是由天性指引自己的行为,而不是道德。

类似的情况表现在另一处,也就是六侠商量“真武七截阵”谁来补俞三的缺,金庸在这里使用了“默写”这个颇富戏剧性的表达方式,六侠中五人都提议殷素素,唯独殷六体谅殷素素生病,在掌心里写下“纪姑娘”三个字,却又害羞不愿给人看,这种样子既真诚又可爱,更是令人感动。他不懂得像张四那样放长线钓大鱼,他只知道要对五哥好,对五嫂好,想法简单,感情纯真。

然而这样一个纯真的形象,在殷六的第二次再登场中被彻底颠覆了。且看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时的殷六:

“便在此时,蓦地里青光一闪,一柄长剑从殷梨亭手中掷出,急飞向北,如风驰电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。那道人陡然惊觉,待要闪避时,长剑已穿心而过,透过了他的身子,仍是向前疾飞。那道人脚下兀自不停,又向前奔了两丈有余,这才扑地倒毙。那柄长剑却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,青光闪耀,笔直的插在沙中,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长剑,却也是神威凛凛。众人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,无不神驰目眩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待得回头再看殷梨亭时,只见和他缠斗的那个魔教道人身子摇摇晃晃,便似喝醉了酒一般,抛下了双刀,两手在空中乱舞乱抓,殷梨亭不再理他,自行向峨嵋众人走来。他跨出几步,那道人一声闷哼,仰天倒下,就此不动,至于殷梨亭用甚么手法将他击毙,却是谁也没有瞧见。”

和殷六拼斗的不是什么明教高手,但这一场却战得如此惊心动魄。令人震惊的并非殷六的武功,而是他的狠辣。

武当弟子幼受庭训,对敌时一般不会随意下杀手;而以殷六的性格来说,不要说杀人,就是杀鸡恐怕他也不敢。倘若这一战中的是俞二莫七,倒不意外,甚或是宋大张四,勉强也能接受;然而偏偏是殷六,是那个像小弟弟一样粘人,像大姑娘一样害羞,笑起来如婴儿般纯真的殷六!

十年的痛苦煎熬,十年的仇恨侵蚀,已将这个爱哭爱笑的殷六侠,变成了恶鬼索命的冷血杀手。

金庸对情节的编排兼具大胆和细腻,殷六的这个亮相给其人物形象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,同时也表现出殷六对明教的痛恨,其中更隐含着他对纪晓芙十年不变的爱恋。正是因为之前殷六纯真形象的铺垫,才使他在这里的转变显得非常自然:他的恨和爱一样,简单真诚,刻骨铭心。

然而这种描写是任何一个普通作家都可以做到的,金庸的优秀之处在于,他从不单纯展现人物性格或推进情节,而是将角色的命运融入其中,更将角色放入一个群体中探讨,而不是只将其视作简单的个体。

就在殷六再登场的这一章里,于殷六独毙三人之后不久,又出现了一样的以一敌三的场面,这次的主角则是宋青书。之前殷六的挥洒自如,到了宋青书这里却变成左支右绌。这种颇具戏剧张力的情节安排,显然并不仅仅是巧合。实际上,在角色登场时就暗示其命运,正是金庸的拿手好戏,就像《天龙八部》里刀白凤登场时对她“观音菩萨”的评述,以及慕容复登场时那颗“盘旋上天,直线落下”的棋子,都有这样的深意在内。

在宋青书这里,将其置于殷六之后登场,并暗含比对之意,也是再明显不过的。因为宋青书的命运和殷六是如此相似:两人都是武当弟子中的杰出人物,两人都对灭绝师太的爱徒一往情深,而那两个女子偏偏都不爱他们,也偏偏都分别喜欢上了“明教的大魔头”,灭绝师太又先后命令这两个爱徒去消灭“大魔头”,从而铸成两段爱情悲剧。

这一切的一切,在宋青书登场时就已暗示出来了。他与殷六的区别只在于,殷六有杨不悔来解救,而宋青书,难道也等上十几二十年去见什么张不悔么?

当然,真正造成这两人不同命运的,是其性格上的根本差异。《倚天》中除了描写亲情友情之外,也延续了射雕三部曲的风格,着重描写了几段爱情,其中包括了张翠山与殷素素、张无忌与赵敏等四人、杨逍与纪晓芙、卫璧与朱九真武青婴、阳顶天夫妇、金花银叶夫妇、胡青牛夫妇等等,当然还有宋青书与周芷若。在这些感情当中有一个共通点,实际也是《倚天》爱情的特点,就是男方总处于被动的位置,女方则是主动的。唯独有一段感情与全书格格不入,那就是殷六对纪晓芙(杨不悔)的爱情,在这当中殷六始终处于积极位置,这也是他最后能赢得杨不悔芳心的主要原因。

殷六的积极正是来源于他真诚的性格。尽管十年相思对他的心理有一定影响,但其纯朴的天性却丝毫无损,这也是他和宋青书乃至张无忌乃至所有人的根本区别。在宋青书登场后,又有一处小细节将这二人作了对比:宋青书不明白天鹰教为何不帮五行旗,因此被殷离抢白,他“脸一红,默然不语”;灭绝师太虽然想问,却顾念身份,“终于忍住”;只有殷六,毫不犹疑的直接开口请教,之后又恭敬道谢。在殷六心里,自己并不是什么前辈高手,殷离也不是晚辈或俘虏,所以可以不耻下问。宋青书却受到身份道德甚至面子等世俗观念的约束,不如殷六那样毫无顾忌。

对待爱情也是一样,殷六可以不管杨不悔是仇人女儿,不管正派和明教的纷争,喜欢上就只是一追到底;宋青书却要装模作样保持君子形象,想看不敢看,喜欢不敢说。就好像鲁智深和林冲,同是造反,一个主动一个被动,其命运不同,也就理所当然了。

讲到这里,结论已经很明显了。殷六其实就是《倚天》中的杨过,唯一的区别是,他的境遇比杨过好很多,师傅慈爱,兄弟相亲,所以他不像杨过那么偏激,也少了待人的机心。不夸张的说,倘若杨过生在武当,那么也就是殷六这个样子了。在武当派的一群迂生腐儒中,居然出了殷六这样一个异类,也算是个奇迹。然而在光明顶上第一个认出张无忌的,恰恰就是这个异类,只因殷六和杨过一样,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,所以在接受感情方面,也比他那几个儒家师兄弟敏感得多。

终于轮到要讲这最后的高潮“少林寺屠狮大会”。本文的主旨,是简单分析金庸的群像创作特点,而如“屠狮大会”这样的大场面,恰恰是检验作者控制群戏能力的最佳段落。

众所周知,金庸对于大场面的塑造一向驾轻就熟,从《飞狐外传》的“掌门大会”到《神雕侠侣》的“英雄大宴”,从《笑傲江湖》的“封禅台”到《天龙八部》的“少室山”,或是高潮迭起或是荡气回肠,戏谑处引人发噱,悲壮处催人泪下,每个都是书中的经典段落。

然而相比之下,本书的“屠狮大会”并不特别出色。盖因上面举的几个例子,都是将书中的主要矛盾积攒至一处后迸发,而《倚天》中的“屠狮大会”,已少了之前光明顶和武当山的正邪相争、儒狂对立,矛盾的核心变成张赵周三人,及其背后的武当峨嵋数代恩怨,儿女情长之下,自不免有些英雄气短。

尽管如此,金庸的文字功力仍将这一段处理得张力十足,其“欲扬先抑”的手法再次令读者大呼过瘾。本章先是描写张无忌屡次受辱、周芷若花插牛粪,接着峨嵋派心狠手辣,先后用雷火弹炸死司徒千钟和夏胄,力压全场,兼且蛮不讲理,正应了孔圣之言。

至此,峨嵋派仗着个莫名其妙的雷火弹,在堂堂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,当着数千群雄的面,生杀予夺,竟是无人敢撄其锋。唯一可与之相抗的明教,也因为教主婆婆妈妈魂不守舍,而对这等作威作福滥杀无辜的惨剧视而不见。就在这读者不断扼腕叹息的时刻,俞二殷六登场了。

面对犯上弑叔的宋青书,俞二的内敛和殷六的真诚又一次形成鲜明比照。俞二心思细腻,立刻认出了宋青书的真实身份;而殷六则当众大哭,毫不顾忌自己堂堂殷六侠的声名身份。对他们而言,“犯上弑叔”只是个罪名,重要的是宋青书杀了他们多年亲逾骨肉的好兄弟,就算面前是十个峨嵋派上万雷火弹,他们也必会站出来讨还这笔血债。

金庸的铺垫功夫作得甚好,因此当俞二站起来说话之时,读者就已忍不住担心他们是否会步司徒夏胄之后尘,果不其然,俞二一句话没说完,杀人灭口的雷火弹已经飞到眼前。在这读者又是担心又是愤慨的时刻,金庸借俞殷二侠之手,再次展现了张三丰太极拳的高深奥妙——那令群雄噤若寒蝉的雷火弹,被武当弟子堂堂正正的挡下了。

俞二殷六在这里为武当派挣足了面子,即便是之后明教五行旗的操演,也不过是借助器械,虽然声势惊人,但比之俞殷二人的凛然正气和真实武功,不免落了下乘。

写至此处,金庸并不直接激化矛盾,却笔锋一转,描述宋青书如何依靠“九阴白骨爪”大显神威,连毙丐帮两位长老,其间穿插了张无忌范遥苦心研究如何破解,再次将张力扯了个十足。因此当宋青书再次出战时,俞二那毫不华丽惊人的登场,却使读者深切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。且看原文:

……范遥叫道:“让我领教峨嵋派的绝学。”正要纵身而出,突然一个灰影一晃,站在宋青书之前,向范遥道:“范大师,请让我一让。”只见此人气度凝重,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着,抱元守一,正是武当二侠俞莲舟。范遥见他已然抢出,又知他是教主的师伯,自不便与他相争,说道:“范某今日有幸,得观俞二侠武当神技。”俞莲舟道:“不敢。”

宋青书犯上弑叔在前,峨嵋派杀人灭口在后,当此之时,俞二必已下了死战到底的决心,但他坚如盘松的性格,使其越是面临危难,越是加倍的冷静镇定。因此他才会在生死相搏之前,仍是对范遥谦冲有礼。

接下去的打斗一扫前面积攒的怨气,俞二占尽上风,最终下手更是毫不留情。表面上看其行为与儒家一贯的处处忍让、留人余地的行事标准大相违背,实际上却暗示了儒士与狂士的互为表里、互相转化。

金庸在俞二之前塑造的儒侠,于关键时刻总是带着超然的理性,如陈家洛放过张召重、郭靖数次饶欧阳锋不死,这些都表达了儒家自律平和的处世原则,然而这种理想化的原则往往不能感化坏人,反而遗祸更深,这时就需要直来直去、爱憎分明的狂士来平衡,恰如郭靖黄蓉、张翠山殷素素的组合。

而本书的俞二,则同时具备了儒士的理性和狂士的极端,是金庸心目中最理想化的英雄,从这个角度来说,俞二实际上是萧峰的雏形。

俞二要结果宋青书时,周芷若半路杀出,矛盾随之升级,演变成武当峨嵋的正面冲突,俞二则暂时退避,由武当派中与峨嵋感情最深的殷六接战。此处着重描述了武当二人的心理变化,既增加了情节张力,更使这两个人物形象越发丰富立体,可称得上是本书关于武当七侠描写中最精彩的段落。

此段原文过长,恕我不再援引,有意者可翻看原著一阅。这里的俞二将金庸的理想化发挥得淋漓尽致,如前所述,既有理性(自己先死,六弟未必能斗;六弟先死,自己或能报仇),也有极端(下定决心,倘若六弟死于周芷若手下,自己一定拼个同归于尽);而殷六的心理活动更加精彩,他“想起妻子杨不悔已有身孕,不由自主向杨逍与张无忌这边望去,转念又想:‘我死之后,不悔与孩儿自会有人照料,何必婆婆妈妈的去嘱咐求人。’”在这一刻,殷六既是一个情深意长的丈夫父亲,也是一个勇敢果决的男儿好汉,短短几句话,如此复杂的形象便已跃然纸上。

在《神雕侠侣》中,金庸曾借郭靖之口表达了一个经典的儒家观点:“一个人要面临大事,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。”而这里,恰恰是表露俞二殷六真性情的地方。俞二的部分前面已经说了,而殷六,此前的表现一直是性情随和、软弱怕事,唯在这生死关头,却显露出了坚强的韧劲,他之后与周芷若的拼斗,也将这种韧劲化入武功中,一手太极剑法发挥到极致。恰如俞二的判断,“武当派武功讲究愈战愈强,时刻拖得越久,越有不败之望。”倘若一直这样斗下去,只怕殷六的赢面还要多些。

然而真正的结果我们已无从得知,周芷若突出奇招,使殷六身陷险境,俞二立刻出手,将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抛诸脑后,既救师弟,又下杀手。当这生死悬于一发的瞬间,俞二只怕不会想起,十年前的长江之边,他曾从峨嵋剑阵中救下了五师弟一家,而今天他又从峨嵋掌门鞭下救出了六师弟,也为了七师弟将峨嵋掌门的丈夫打成重伤。因为这些师弟,俞二与峨嵋派恩怨纠结,从未停歇。

至此关于俞二殷六的分析也告一段落,最后要提到的一点是,书中曾有“殷梨亭最怕二哥”的字句,实际上殷六对待俞二的感情,就像杨过对郭靖一样,畏惧中更多的是敬爱。

若将这二人放到现实中,那么俞二适合作朋友兄弟,殷六则适合当丈夫情人,且两人均为上上之选。

在本文开头,我曾将“武当七侠”与“江南七怪”对比,其实是不妥的;更贴切的比较,是“武当七侠”与“全真七子”。这十四人从背景到行为,再到武功修为,全都非常相似,更重要的是,在金庸笔下,这十四人均是举道家之名而行儒家之实,所以可以将“武当七侠”看作“全真七子”的进化版本。

更有趣的是,全真七子教出了杨康,武当七侠则教出了宋青书,二者都是失败的儒侠典型。

同时,在《射雕》后期已可以看出金庸对“全真七子”的力不从心,七子中只有马丘王三人最夺目。而到了《倚天》,尽管金庸试图表现得一碗水端平,七侠最终仍不免步七子后尘,俞殷光彩远胜余人,相信最先发觉这一点的就是金庸本人,所以他索性在最后的高潮中只让这二人登场,这样反而更便于集中笔墨,不致分散矛盾,就好像《射雕》最后的华山论剑只由丘处机出场来代表全真七子一样。

甚至莫声谷,我妄自揣测,也是死于这种创作上的文思枯竭。这是可以想见的,本书后期,金庸的笔力已无法完全顾及七侠剩下的全部六人,那么杀掉一个,既可以使矛盾突出(关于宋青书部分),又可以减轻创作压力,是一箭双雕的妙招。我记得曾在网上某处看到,有人猜测金庸写死莫声谷时心情一定很沉重,我却觉得,那时金庸的心里很可能是二分无奈却有八分轻松,甚至嘴角边会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,嘿嘿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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